一
元元统二年(公元1334年)的春天,一场暴风骤雨席卷着孤寂、苍凉、悲怆的兴化大地,暴涨的木兰溪以其迅雷不及之势,从上游呼啸而来,那洪水的声音铺天盖地,震动着沿岸的每一座村庄,每一间民屋。从兴化湾逆流而上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溪流之中。水流在溪上交集着,波浪在溪面上奔腾着无尽的旋涡、激流、潮讯。
在木兰溪南岸一个叫宁海渡的石墩上,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侣,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久久地凝望着波涛汹涌的木兰溪,那无情的溪水与潮水曾经造成了无数次船毁人亡的惨剧,几声凄惨的哭声再一次穿浪而行,并久久地回荡在他的心中,像一根根锋利的刀刃直插他的胸口,他的灵魂,他无所不在的痛苦、无奈、不安……
那个僧侣是龟山寺主持、大德高僧越浦,他已经不知有多少次奔波在木兰溪的两岸、南洋与北洋的平原上,他熟悉每一个村庄、每一个角头,东华、清浦、港东、陈桥……他甚至熟悉这里每一个乡亲,熟知每一个乡亲的酸甜苦辣,每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他太了解这些冷暖相知的乡亲们。他每一年每一次从宁海渡乘船过溪,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都有一些抵挡不住的恐惧,也时常目睹过溪的乡亲在船翻之时绝望的喊叫,在浪涛沉没的身体……
此时此刻,越浦终于给自己下了决心,他准备踏遍莆阳的山山水水,为宁海渡筹建一座大桥募捐。
他的倡议如同春天的阳光那样灿烂,点燃了寺院明净的慈善之光,立即得到龟山寺全体僧人的积极响应,照亮了莆阳大地上每一颗渴望行善的心灵,照亮了一座大桥的梦想。在这块爱心潮涌的土地上,越浦高举的大爱大善之旗,已然是那个朝代最清澈最浩荡的民心所向,在中国桥梁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光辉一页。
1334年的冬天,当一块块巨石下沉在木兰溪底,筑建起一座高高耸立的桥墩,一场与大自然搏斗的民心工程就此拉开了沉重的序幕。虽然史书上没有更多的文字资料来描述这项工程的浩大与艰辛,但我已从匆匆流动的湍急的溪水,奔涌的潮水、溪海汇集,相互搏击成暗流汹涌。恶劣的环境,是建设宁海桥的天敌,每一年的天文大潮,台风暴风又交叠在同一个季节,给施工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困难、压力。
在我能够想像的记忆里,这是一卷多么壮丽的场景,当早晨的曙光刚刚照亮宽阔的木兰溪优美的静水流深,南岸与北岸的人们从炊烟萦绕的村庄走出,从四面八方踏上一条条通向宁海渡的阡陌。不一会儿,数百人集结在两岸的渡口上,数十艘木船周而复始,穿梭在渡口与桥墩之间,巨石、木船、古铜色的皮肤,组成了一个独具魅力的运动风景。从春天搬运到春天,木船破了,再修造崭新的木船,十四座十几米高的桥一个个渐渐地浮出水面。从青年到中年,辛劳让鬓发有了雪白,艰苦让眼角刻上了皱纹,一块块巨条石随着潮涨潮落横跨在桥墩上,桥面逐渐地铺向对岸。
元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的春天,十六载的暴风骤雨,十六载的风和日丽,十六载的募捐筹款,十六载的开山取石,宁海桥终于竣工了。
天空还下着细雨,越浦按捺不止心中的喜悦,独自一人走上宁海桥,他用赤脚丈量着宁海桥的长,长的横跨木兰溪,二百多米的水渡成坦途。他用深情的目光丈量着宁海桥的宽,这是莆田人的人心之宽、善良之宽、爱心之宽,宽得可以容下一个朝代的时光穿过。殊不知,元朝兴化路三县人口只有十万多人,建设如此浩大的工程,几乎所有的居民倾其所有,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
宁海桥,屹立在莆田的母亲河——木兰溪之上,就像莆田人的大爱纪念碑屹立在莆阳历史的封面上,屹立在千秋万代莆田人的人心上。
二
元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的秋天,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台风夹带着暴雨从兴化湾登陆,一夜之间,木兰溪的溪水暴涨形成一次威力巨大的山洪从木兰坡上直扑下游,又恰值天文大潮,洪水、大潮、狂风、大浪、一墩、二墩、三墩、四墩……桥墩带着桥面上的条石瞬间消失在洪水之中……
越浦站在吉祥寺前的照墙边,铁青的脸上满是雨水、泪水、汗水,一双被泪水模糊的目光,呆呆地迟缓地浏览着塌了一大半的宁海桥,他的心仿佛被这洪水击碎了、湿漉漉地汇入水中,也好像被巨石碰碎了,整整一天,他屹立在暴风骤雨之中,他在忏悔,他在祈祷,他在思考。
吉祥寺宽敞的大埕上,依旧还有浅淡的水迹,坐满了灰色的僧侣,有的从龟山寺赶来,有的从广化寺赶来,有的从囊山寺赶来,还有一些甚至从泉州开元寺、福州鼓峰寺赶来,这些“四大皆空”的僧侣,服从了内心的信仰,听众民间的呼唤,他们的目光共同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
越浦的眼眶分明盈满了泪水,他感动地举起了右手,又轻轻地放下,只听见他从心底里涌出了一句话:咱们重新开始。
兴化路底子薄,人口少,莆田人实在太穷了,越浦这才决定召集这么多僧侣,走遍八闽大地,继续募捐资金,继续重建宁海桥。那些把十六载青春留在宁海桥的工匠们,不请自来,在照墙边、门楼前,等待着越浦登高一呼,他们早已把生命交给宁海桥,交给关系着莆阳发展的民生工程。
选择着木兰溪下游的宁海渡边,这是木兰溪河流一个拐弯处,也是一个最宽阔的地方,潮水与洪水从不同方向汇集,减少了直接冲击的力度与力量,减少流量,也减少了桥墩的冲击力。同时,集思广益,采纳了工匠们的建议,采用船形桥墩,中间宽,前、后两边尖,经得起海水涨潮的冲击,也减少潮水退潮与洪水形成合力的冲击,科学的建筑方案、科学的施工方法巧妙地运用在宁海桥的筑建上。
数百个僧侣,穿着草鞋,带着行囊,走过八闽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为宁海桥募捐一块条石、一块墩石。草鞋破了,又换上一双新的草鞋,披星戴月,爬山涉水,一个船形的桥墩又浮出水面。行囊空了,又补上一份简单的干粮,风雨兼程,日月同舟,一块块条石又架上了桥墩,一天天潮涨潮落,一月月月圆月缺,一年年春去秋来……宁海桥在风与雨的浸润下,在日光与月光的照耀下,连绵成木兰溪上一幅美丽的风景。
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的秋天,全长225米跨度的宁海桥,如一架沉甸甸的古琴架安放在宁海渡上。时间以时间的重量真实地记录这辉煌的时刻,越浦和众多的僧侣,还有无数没有留下姓名的工匠、乡亲,用他们坚忍不拔的努力、矢志不渝的奋斗,终将这最艰巨的工程以胜利的序言写在莆阳大地上。这座长225米、宽5.8米、高10多米的大石桥,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程,14座桥墩抵挡着几千多个变幻莫测的潮涨潮退,十年汛期滚滚而来的洪水,在溪海之间完成着水文最为复杂、地质结构最为脆弱的桥梁工程,在那单纯依靠体力的农耕社会,这是一项功在千秋的伟大工程。
福建四大古桥,洛阳桥、安平桥、龙江桥、江东桥,不仅没有木兰溪的水流湍急,径水量庞大,而且也没有宁海渡的深邃、深度和巨大的潮水冲击力,从这个角度上看,宁海桥的古老与沧桑,应在中国桥梁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页。
天鸡催落潮,澎湃撼桥石。
破门涌金轮,洗出海天赤。
这是一个不知名的莆阳诗人留下的一首赞美宁海桥的诗歌,短短四句五言诗,气势磅礴,扣动心中最美好的那种意境,宁海桥、宁海渡、木兰溪、兴化湾,早晨日出,这些具像的地理与自然景观刹那间在一个共同怀念的时刻,揉合一幅莆阳岁月里最壮丽的人文景观、自然景观。莆田二十四之一的“宁海初日”无疑是一幅莆田人献给历史的大爱之画、大爱之景、大爱之作。
从元元统二年(公元1334年)春天开始,宁海初日所包含的大自然无与伦比的美丽,莆田劳动人民无私无畏的心灵之魅已经共同组合成一条永恒的大爱河流,在岁月的河床上生生不息地流淌,并不断喂养着崭新的生命,滋润着充满爱心的灵魂。
三
或许我们翻阅一下莆阳的地理状况,细细地阅读那一条条纵横的山脉,一条条奔涌的溪流,一个个宽阔的海湾。那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地形,木兰溪、萩芦溪、延寿溪发源于西北山区,纵横交错,穿过东西乡平原、兴化平原,不约而同地流入兴化湾。短暂、窄小、径流量大,在平原之上肆意地流淌,形成密密麻麻的水流。
桥梁,是人类架设在江河湖海上,使车辆、行人能够顺畅通行的构建物,造桥也就成为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必需行为。修桥铺路,是莆田人共同追崇的慈善之举,在一卷厚重的莆田历史,每一个朝代都有莆田人倡建桥梁,这些人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的善心,全力以赴完成心中的梦想。如今,还遗存在莆田溪河之上的上百座古朴而又坚固的桥梁,都在时光的码头上向后人叙述着曾经的沧桑记忆。
李富,无疑是莆阳历史上伟大的乡贤。这个居住在白塘边洋尾村的李制干,或许有感于自己及乡亲囿于沟河纵横、行动不便,在1129年秋天,从抗金战场上一回到老家,就开始造桥。《莆田县志》上有一行文字,说明了李富的丰功伟绩,“富事母至孝,捐家财在县内修筑海堤,围垦造田,建筑大小桥梁34座”。
34座桥梁,是李富留给后人最厚重的礼物,这34座桥梁架起了莆阳大爱的通道,在绵延不绝的慈善之血脉,李富注入的爱与无私,如同屹立在溪河之上的古桥,一直散发着浓浓的大爱,但你走进绶水流淌的北洋平原,走进白塘镇一个叫集奎的古村落,一条依稀古老的官道或驿路,铺展在你的眼前,两边气势恢宏的明清古建筑,让你不经意间穿越几百年的时光,这座石构四墩五孔的古桥梁,正是李富先生亲自倡建的集奎古桥,全长58米,宽3.8米,南宋建炎年间修建的,古老而又厚重的石条,沧桑而又粗朴的石栏,隐约在清水之间的石墩,呈现着一座古桥的厚重、沉甸的历史价值。
延寿村,位于延寿溪之上的延寿桥,始建于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是一座长近百米的平梁桥,桥南上有一座石门坊,那些古朴的文学历经近九百年的风雨洗刷,已辨认不出其间的意思,而桥北的那棵状元红荔枝树,是莆阳乡贤,北宋状元徐铎亲自种植的。桥北还有一棵比荔枝树龄长百年的榕树,遮天蔽日,传说是徐铎的六世孙、梁朝开国状元徐寅所种植的。在桥北的绶溪有一处古渡口,那墨绿的苔藓、清澈的流水已在记忆千年前的徐寅,淡泊名利,“绶溪钓舰”的故事。
莆田人的慷慨之举是那么豪放,那么震撼人心,就象一条条溪流,溢满大爱的流水,在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流过……
华亭,濑溪村,木兰溪上的濑溪古桥,从南宋乾道三年(公元1162年),兴化知府钟离松在莆阳渡创建古桥,历经了多次的修建、重修。宋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乡贤、丞相陈俊卿同郡守知守林元仲建起石桥。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濑溪桥塌,知县沈延标重新修建。清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乡贤蔡震仲捐金二百两,并招募泉州绅士施韬重修。清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此桥被山洪冲桥,由仙游绅士徐万安重修。
一座桥的历史就是一部莆田人大爱大慈大善的历史,这些陌生的姓名虽沉没在历史的深处,但一碰到濑溪古桥,他们的姓名就浮动在时间的水面上,让人敬仰,让人叹服,让人不由自主地仰望多年前他们的大爱无痕。
盖尾、石码村、木兰溪上的石马桥,虽然早已没有了八百多年前的坚固与坚守,没有往日的威武与气势,但那厚厚的石墩、光滑的青石桥面,那残存的石护栏,那庄严的石狮、石马,那浸透着八百年溪水的苔藓,都在记录着那个叫陈谠的乡贤、八百年前的倡建与善举,或许古老的石马寺还用一泓清澈的木兰溪水,真实地记叙着陈谠的内心那比木兰溪还要宽阔的境界。在木兰溪的上游,在仙游县城的东门,还有一座坚守八百多年的金风桥,如今还在木兰溪中为千年的大爱莆阳弹奏一曲从不停止的颂歌。
莆仙大地上还有无数的桥梁横跨在溪流之上,著名的有熙宁桥、澳柄桥、江口桥、五府桥、南门桥、惠政桥、济川古桥、迎漈桥、萩芦溪桥……这些桥梁的倡建、修建、重修都有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都有一串美丽而又动人的传说,这些留存千年百年的古桥保存了莆田人热心、爱心,就像一支永远燃烧的大爱火炬,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照亮了每一个春天与秋天,照亮了每一个早晨与夜晚……
四
关于宁海桥的史料上还有一行文字、记录宁海桥的前世今生。元、明、清三朝三百多年时间里,宁海桥六建六圮,这其间大部分是洪水、潮水的共同作用,冲毁了一部分桥墩,大部分桥墩仍保持着元朝越浦第二次修建的构建物。这历史之中还有五圮四建,究竟是如何重建?有哪些人参与?我顺着时间的脉络走进历史的时空,去探寻气势恢宏的宁海桥所蕴藏的漫长而又丰富的故事。
明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兴化府同知徐则敬礼请灵云寺僧侣湘江修桥,立址重建。作为兴化府官员,徐则敬又倡建修复了宁海桥,那个叫湘江的僧侣不辞辛苦,长达十年,守望着宁海渡,直至修复宁海桥。这些简单的文字其实蕴藏着巨大的心血付出,肯定还有数以千计的工匠投入其中,数以万计的乡亲捐款捐物,才能修复宁海桥。
在以宁海桥为封面的大爱莆阳大书上,又有一次感天动地的奉献,尽管那些人的姓名永远也找不到了,永远和那些沉默的墩石支撑着大桥,任凭洪水、潮水一天天冲击着自己坚守的位置,却没有人知道他存在的伟大意义……
作为有文字记载的重建,宁海桥是清康熙年间,由福建水师提督吴英捐金重建,这位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在定居黄石定庄村期间积极倡导修桥铺路,莆阳大地有众多的桥梁,道路曾经留下了吴提督的大爱无疆,“吴提督修桥兜桥”的传说或故事,一直在莆田民间流传,人们正是用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缅怀一个慈善家的大爱之举。
时间如同木兰溪水,流去了无尽的文字,在我有些拮据的材料里实在找不出更多的可靠的资料,来完成这一卷感人的文学叙述,我只好停笔寻找其它几次重修宁海桥的故事。
清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宁海桥开始大规模的修建,直至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才完成。又一个十五年时间,完整地保存了宁海桥的全貌,那些坚固的船形石墩,那些又宽又厚的长条石,那些简朴、实用的石扶栏,还有望柱头上雕刻着千姿百态、线条简练的石狮。桥的两端,各屹立着两尊戴盔披甲、手执长剑的护剑将军石雕像,那威武、庄严、几百年屹然不动的姿势,成为“宁海初日”另一幅生动的风景。
又是一个秋潮汹涌的黄昏,我从宁海渡古老的渡口,那些灰黑的石阶走上古老的宁海桥,潮水浅浅地漫过一小段桥面,也漫过我的双脚,我带着溪水与海水的湿润,弯腰爬过长长的宁海桥,从南岸到北岸,我用双手细细地丈量宁海桥的历史,长度、厚度,也丈量一颗心与另一颗心之间的距离,我仿佛穿过六百多年的时光,仿佛触摸到越浦先生长满粗茧的双手,也触摸到无数的父老乡亲那咸涩的泪水与汗水。
在我匍伏前行的过程中,不时会感受到七十五块长长的巨石上依然烫热的温度,那是因为每块条石上都刻有捐建者的姓名和捐献数额,几百年的时光之手没有磨去他们光辉名字,依然在海天之间倾听木兰溪水音乐般悦耳的琴声,依然在注视着流水千年万年不息的奔腾。时间有些停滞了,我恍然间看见无数无数操着莆仙方言的工匠不畏浪涛,挥斥风雨,在每一座桥墩上细心劳作时的呼吸,甚至听见两岸的乡亲亲切的吆喊声。
我静静地坐在厚重的条石上,凝望着万千的潮水无声地逆流而上,满潮的木兰溪面上宽阔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我只听见那些风声分明是桥的梦幻声息,分明是木兰溪的浅吟低唱,分明是兴化湾的热切呼唤。我深深知道宁海桥不仅仅是一座溪海之间的大桥,桥梁里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碑,那碑上的文字一定有莆阳乡亲的字迹,也一定有大爱莆阳的字迹,矗立在天地之间的无字碑,其实都写着人民这两个朴实的字,这个永葆底色的最伟大的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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